李冶：我是恋爱体验官

唐朝是个空前开放的朝代，走在大唐的长安，多半能见到卷发黑身的昆仑奴；走在大唐的洛阳，不自觉就会被舞衣轻盈的西域舞姬吸引目光。

那时的女子地位较高，在室女有继承父母遗产的权力，出嫁女可以外出交游而不必困守深闺。

唐朝奉道教为国教，因此大胆的大唐女子有了个特殊的职业，那就是去道观做道士。由于世俗里的普通女子不戴冠而女道士戴冠，故女道士又被称作女冠。

唐朝女子出家做道士的不在少数，这些女子大多终生未嫁，大多有着艳丽的故事，譬如庙堂之高的金仙公主、玉真公主，譬如江湖之远的鱼玄机、薛涛。

譬如，以女身位列《唐才子传》的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——李冶。

李冶小字季兰，人如其名，她生来便有如花美貌和过人的诗才天赋。

十岁之前的季兰不是女道士，那时的她是乌程（今浙江吴兴）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，在烟柳画桥的江南无忧无虑地成长，一只纸鸢、一个竹蜻蜓就能玩上一整天。

六岁那年，父亲指着家中一院蔷薇逗弄怀中小季兰，问她可否作诗一首。季兰明眸微转，不假思索道：“经时未架却，心绪乱纵横”，引得父亲哈哈大笑。

可“架却”音同“嫁却”，垂髫孩童如何懂得少女待嫁心思，稚嫩童声配上这样的字眼分明不祥，难道预示着季兰今后会是个放浪女子么。父亲什么也没说，但这件事到底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。

待年岁稍长，季兰的容貌越发出众，指如削葱，口如朱丹，纤纤细步，精妙无双。

别人家的父母见女儿有这般姿容定会喜不自胜，可季兰的父母却日渐忧心。上天既已赐给女儿这样的才华，又何必赐予她这样的美貌呢。

女儿非池中之物，自家的粉墙黛瓦已经留不住她了。一声叹息，父母含泪把年仅十岁的季兰送去了道观。

换下淡粉罗裙，穿上青兰道袍，戴一顶莲花玉冠，执一柄麈尾拂尘，季兰从天真烂漫的邻家女童变成了淡泊雅致的女冠。

少不经事的季兰浑然不知这样的转变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。她只觉得道观与家中不同，这里有神像，有香炉，似乎处处都是新奇有趣的。

此后数年，季兰晨诵道经暮礼清规，常于皎皎月明下点起一炉沉水香，任凭烟气袅袅升起，相随入梦。

观中岁月长，四时倏然变化。季兰终于长成窈窕少女，多年清修的她工诗词，擅作文，专翰墨，会弹琴。

她的面容愈发艳丽无匹，道袍下的身姿愈发袅娜无双，内里的一腔柔情更是如水般温柔，温柔中且有着一丝悸动。这些，便是此生情事的源头了。

哪个少女不怀春，女冠也不能例外。长年累月的刻板生活让她们压抑了太久，一旦动心，便比寻常女子更加执着。

李冶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是侍僧释皎然，释皎然是谢灵运的十世孙，他不仅有俊秀的皮囊，还同他的先祖一样风流蕴藉。

季兰无法自拔地爱上了皎然，可一个是和尚，一个是女冠，无论是师门戒律还是世俗礼法都注定这段情不会有结果。

季兰不以为然。初动芳心的少女总是有一往无前的勇气，外人怎么看怎么想与她何干，在她的爱情里她就是礼法，有没有结果也要试试才能知晓。

皎然不肯回应她，她就主动写诗给他，《结素鱼贻友人》：

尺素如残雪，结为双鲤鱼。

欲知心里事，看取腹中书。

少女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，又带了点娇羞，她满含期待地问：你愿意知道我的心事吗？

可情长春浅，一腔孤勇并不总是会得到同样的回报。

当时的皎然和尚已皈依佛门多年，禅心入定坚不可摧。面对如此大胆炽热的表白，他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，而后念了句佛号，铺开纸笔回了首诗，《答李季兰》：

天女来相试，将花欲染衣。

禅心竟不起，还捧旧花归。

他说他禅心不起，便是仙女亦无法撼动，任鲜花拂过也不会动摇半分。

初恋总是让人受伤，幸而季兰生性旷达洒脱，执着却不执拗，短暂的忧愁后她很快恢复了元气。天下的好儿郎那样多，才容双绝如她李季兰不必为一个人长久地哀怨悲伤。

她照旧在月下疏影里纤手抚琴，琴声余韵绞着丝缕花香，飘向遥远的天边。后人评价季兰“形器既雌，诗意亦荡”，说的便是她这般为人潇洒、诗意放达的模样。

杨柳堆烟，帘幕数重。后来的季兰遇到过很多男人，她为很多男人写过诗，她爱过的每一个男人都擅诗文。

季兰爱过名士朱放，于是她给朱放写《寄朱放》：

绵绵相思尽诉纸上，可是短暂的陪伴后朱放被外放为官，身为女冠的季兰没法跟他一起上任，愁肠百结，二人不得不分离。

她和阎伯钧相爱，可阎伯钧也面临外放做官的境况，于是她写《送阎二十六赴剡县》，叮嘱他莫要忘了归来再相逢：

流水阊门外，孤舟日复西。

离情遍芳草，无处不萋萋。

妾梦经吴苑，君行到剡溪。

归来重相访，莫学阮郎迷。

一语成谶，阎郎终归还是和阮郎一样一去不返了，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季兰。

季兰给茶圣陆羽也写过诗，《湖上卧病喜陆羽至》：

昔去繁霜月，今来苦雾时。

相逢仍卧病，欲语泪先垂。

强劝陶家酒，还吟谢客诗。

偶然成一醉，此外更何之？

还有《相思怨》，这比海更深更广的相思究竟是给哪个情郎的如今已不可考，唯一能确定的是季兰的每一段感情都是全心投入的：

人道海水深，不抵相思半。

海水尚有涯，相思渺无畔。

携琴上高楼，楼虚月华满。

弹著相思曲，弦肠一时断。

……

季兰途径很多个男人的生命，或是恋人，或是知交，留下她的印记后又悄然退场。女冠的身份注定她此生不能婚嫁，无法拥有世俗女子最平凡的幸福。

于她而言，情爱是行远路时可供暂歇的石座，不是长途跋涉里可以安歇的庭院；是微凉时可以暖手的手炉，不是寒冬时温暖厚重的狐裘；是口渴时仅供润喉的一盏茶水，不是天旱时久盼的那场雨水甘霖。

此生，情爱永远不会是她的港湾，永远不会是她的归宿。对她来说，拥有过，感受过，体验过，足矣。

她是大唐最美的女冠，体验过大唐风华正盛的好儿郎。除开没有婚嫁，她遇到的每一段爱情都是寻常女子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的。

她一生不曾失去自由，不曾被婚姻束缚，一生坦然无畏。她想爱谁便爱谁，想作什么诗便作什么诗，行走举止几乎随心所欲。

天高海阔，万里山河，她活成了大唐最潇洒最自在的恋爱体验官。

李冶最著名的诗是《八至》：

至近至远东西，至深至浅清溪。

至高至明日月，至亲至疏夫妻。

至近至远，至深至浅，一个人要有多少的才华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；日月高明，夫妻亲疏，一个人要体验过怎样曲折的人生才会有这般的思考。

可惜岁月并没有给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一个匹配的结局。她被一场短暂的叛乱所累而死去，没能活到鹤发鸡皮的时候，或许这就是红颜多命薄。

她的生年没有记载，可所有的风华和故事终止的轨迹却那样清晰。

公元783年，逆臣朱泚造反称帝，他抓了李冶等一群文人，要求他们写诗赞颂他，柔弱女子无力反抗只能遵从。

784年朱泚兵败，唐德宗再度临朝，对奉承过逆臣的人秋后算账，李冶因此被捕。同年8月，李冶被施杖刑，佳人就此命陨牢狱。

这个一生不曾阿谀奉承也一生不在乎世俗眼光的女子，最终因奉承他人这个最世俗的原因失去了生命。她孤独地走向死亡时，连一个辩驳的机会，都不曾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