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门高弟万止斋问学行止与学术思想考论






作者
    张晚林,湘潭大学哲学系教授,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。
    原刊于《朱子学研究》编委会编:《朱子学研究》第38辑,南昌:江西教育出版社,2022年。





大冶,水连江汉,地接匡庐,自古为形胜富庶人杰之邑。自汉唐以来,即有仙释人物流寓于此,仙者有汉之东方朔、唐之张志和,释者则唐之智印祖师、广慧禅师,他们在此或诗酒唱和,或布道弘法。由此斯域风气渐开,人文日盛。在宋元之际,大冶儒学始由衰而日渐复苏,史籍谓其时民风“力本业儒,不事浮靡”[1]。尤其经二程、朱熹、象山及其门人之弘宣,大冶地区儒风鼎盛,出现了一批弘教儒者。陈荣捷《朱子门人》所收录朱门弟子有万人杰、万人英、张丰应、冯倚、冯洽5人[2],其中,万止斋人杰于后世的影响最大。嘉靖《大冶县志·风俗》云:“俗尚质朴,不事浮华。依山者樵,依水者渔,其民淳,可以语道,以宋朱子门人万止斋表章斯文,士有所向。”[3]万人杰可谓大冶儒学代表人物。在朱子门人中,只有少数人在正史中有传或有著述传世,这样,除黄斡、陈淳等少数门人外,朱子门人弟子大多未能深入展开研究。那么,如何研究门人之学?其实我们通过查检地方文献如方志、行状,精研朱子书札,参阅相关学案等,总能找到一些线索,揭开尘封之历史面纱,以完善朱子及其门弟子这个庞大的理学集团之研究,并进一步完善中国儒学史之研究。本文不揣谫陋,重点研究止斋之为人为学,或于朱子学及其门弟子之研究,尚有启示性意义也。














一、万止斋之问学行止与著述钩沉


万止斋,名祯,字人杰,一字正淳,号止斋,世称止斋先生。先祖万炳由江西南昌县迁居大冶宫台里(今大冶市茗山乡杨桥村),至止斋为第五世。止斋之生卒年,史籍并无明确的记载,但今修墓碑刻为1162—1231年,不知有何文献依据。一生未曾仕进,先后问学于南宋大儒学宗师陆九渊兄弟、朱熹。《宋元学案》卷六十九《沧洲诸儒学案》上载:

万人杰,字正淳,大冶人。陆文达公为兴国教授,即来受学。旋事文安公于槐堂。象山尝言:“吾门惟曹立之、万正淳可不为利害所动。”已而先生见朱子于南康,亦力称之,先生遂为朱子之学。[4]


宋代兴国军属江南西路,治所在永兴(今湖北省阳新县),辖永兴、大冶、通山三县。陆文达公即陆九龄,世称复斋先生,文安公即陆九渊。但止斋随陆氏兄弟学习的时间并不长,淳熙六年至七年(1179—1180)冬春交替之际,止斋利用从金溪回大冶过年之机会,顺道拜见了此时知南康军(今江西省庐山市)的朱熹,两人相谈甚欢(所谓“力称之”),于是便又拜朱子为师了。从此以后,止斋追随朱子,成为朱子门人中极其重要的一员。现代学者研究考证,止斋曾先后五次向朱子问学,前后相续近20年,即淳熙七至八年(1180—1181)、淳熙十五至十六年(1188—1189)、绍熙四至五年(1193—1194)、庆元二至三年(1196—1197)、庆元五年(1199)[5]。这几个时间段,朱子多次调任,居所也屡次更换,止斋不离不弃,特别是在庆元党禁期间,朱子之学被诋为伪学,止斋依然坚定跟从,不为时俗所动,说明止斋对朱子之学有真切的体认。同时,朱子也特别器重止斋,《朱子语类》载:“或有谓先生曰:‘沈继祖乃正淳之连袂也。’先生笑曰:‘弥子之妻,与子路之妻,兄弟也。’何伤哉!”[6]虽然止斋与制造庆元党禁的主要推手之一沈继祖有连襟关系,但是朱子并没有因此而对止斋产生不满。

从相关文献可知,止斋与朱子门人曹立之、黄子耕、吴伯丰、辅汉卿等交游颇深,且俱追随朱子较久[7],成为日后传播朱子之学的中坚力量。止斋对于朱子学最大的贡献是,作为记录者和提问者,多达五百余条的问答语录被收入《朱子语类》。朱子去世十五年后,李道传在池州辑成43卷本《朱子语录》,以及道传之弟性传在饶州辑成46卷本《朱子语续录》,均收录有止斋的诸多记录。初步统计,在通行本《朱子语类》中,或作为提问者,或作为记录者,止斋记所有朱子与众弟子问答语录达四百余条[8],而众弟子记止斋与朱子之间的问答语录百余条。《语类》问答语录所涉问题相当广泛,正是由于止斋之记录或提问,使得朱子的诸多重要思想与观点得以流传后世。若没有止斋为我们留下其所记所问的五百余条语录,那么《朱子语类》可能会大为逊色。由此足以说明止斋的确长期追随朱子,问学不断。

虽然存世的典籍中没有止斋的著述,但从朱子与止斋的对话中,可以明确止斋曾著有《论语疑义》与《中庸说》。对于《论语疑义》未见其概貌,而且朱子对之评价不高:

看人杰《论语疑义》,云:“正淳之病,多要与众说相反。譬如一柄扇子,众人说这一面,正淳便说那一面以诘之;及众人说那一面,正淳却说这一面以诘之。旧见钦夫解《论语》,多有如此处。某尝语之云:如此,是别为一书,与《论语》相诘难也。”[9]


此书是否为止斋年轻时不成熟的作品,尚不得而知,但朱子与止斋往来之七启书札中从未提到此书,则这种可能性很大。然《中庸说》一书却是止斋用心较多的作品,朱子在与止斋的书信中有三封提到过这部书。大概在淳熙七年(1180)左右,止斋即以此书之雏形向朱子求教[10],但止斋此后不断地修正,且把修正后的成说再次寄给了朱熹。朱熹《答万正淳》第五书尝云:

人杰去岁尝读《中庸》,妄意辨析先儒之说,今春录以求教矣。间在鄱阳,有一朋友举《或问》二十七章之说来言曰:“先生以德性、广大、高明、故与厚者为道之大,以问学、精微、中庸、新与礼者为道之小,何也?”人杰始而疑之,因检《章句》、《或问》研究是说,忽悟其旨。[11]


朱子所说的“今春录以求教”的内容,收录在《朱子全书》中的《答万正淳》第四书,基本上是《中庸说》的主要内容,朱子虽然批评止斋“妄意辨析”,但肯定的地方还是更多。止斋的《中庸说》原本虽已佚,但我们通过研读朱子《答万正淳》第四书,依然可以略见《中庸说》之概貌。这也是现今我们了解止斋学术思想的主要材料。在分析止斋的学术思想之前,有必要先知晓其为学方法。














二、万止斋之为学方法


止斋作为朱门高弟,绝仕进之念,以学为志业,追随朱子近20年,在为学上自然有一套方法。朱子《与吴茂实》书云:



陆子寿兄弟近日议论与前大不同,却方要理会讲学。其徒有曹立之、万正淳者来相见,气象皆尽好,却是先于情性持守上用力,此意自好。但不合自主张太过,又要得省发觉悟,故流于怪异耳。若去其所短,集其所长,自不害为入德之门也。然其徒亦多有主先入而不肯舍弃者,万、曹二君却无此病也。[12]

此书之要点有二:其一,止斋资质好,可以在情性持守上用力;其二,止斋没有陆氏门人重内在操存而轻读书穷理之病。正是依此两点,我们可进入止斋为学方法之讨论。

我们知道,朱陆之争乃我国学术史上之大事件,也是宋代以朱子为代表的理学派与以象山为代表的心学派之争。在为学方法上,前者重读书穷理,致知格物;后者究向内用功,重发明本心,先立乎其大。切断众缘先立乎其大固好,但对于根器一般的人常无切实的下手处,反而觉得空疏,故朱子责象山之学为禅。当然,朱陆之异同非本文关注的问题,但止斋先后师事过象山与朱子,最后皈依于朱子学,则可由此概见止斋为学理路。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二十四载朱子与止斋的一段对话:



先生问人杰:“别后见陆象山,如何?”曰:“在都下相处一月,议论间多不合。”因举戊戌春所闻于象山者,多是分别“集义所生,非义袭而取之”两句。曰:“彼之病处正在此,其说‘集义’却是‘义袭’。彼之意,盖谓学者须是自得于己,不为文义牵制,方是集义。若以此为义,从而行之,乃是求之于外,是义袭而取之也。故其弊自以为是,自以为高,而视先儒之说皆与己不合。”[13]

“集义”与“义袭”出自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,谓人之“浩然之气”乃“集义所生者,非义袭而取之也”。显然,在孟子看来,“集义”才是根本工夫,而“义袭”则不是。而象山认为,“集义”就是“发明本心”,贵在自得;“义袭”就是“读书穷理”,故读书穷理对于儒学而言并非根本工夫。朱子以为,象山之说不免虚高,“只是专主‘生知、安行’,而‘学知’以下一切皆废”[14],故读书穷理对于初学者而言是必须的,“陆氏会说其精神亦能感发人,一时被它耸动底,亦便清明。只是虚,更无底箪。‘思而不学则殆’,正谓无底箪便危殆也。‘山上有木,渐,君子以居贤德善俗。’有阶梯而进,不患不到。今其徒往往进时甚锐,然其退亦速。才到退时,便如坠千仞之渊”[15]。朱子引用孔子之言与渐卦之象辞,意在说明读书与循序渐进的重要性。而从止斋答朱子“在都下相处一月,议论间多不合”之言看,时止斋之气质及为学方法倾向就颇与象山之方法不合。康熙《大冶县志·人物志》特别将此段对话录入止斋传中,可见这一则对话对于理解止斋的思想具有很重要的意义。

又,《朱子语类》同卷载:



问正淳:“陆氏之说如何?”曰:“癸卯相见,某于其言不无疑信相半。”曰:“信是信甚处?疑是疑甚处?”曰:“信其论学,疑其诃诋古人。”[16]

所谓“诃诋古人”,就是指学养须由发明自家本心而出,非外在读书穷理而得,此亦是象山学之根本宗旨也。象山谓曹立之“天资甚高”,乃至有狂狷之气。然而,谓止斋与曹立之不同,说止斋气质“纯实”。“纯”,表示资质好,不为利害所动,能坚守儒道;“实”,表示不骛远虚高,能平实地读书穷理[17]。而朱子谓止斋“气质甚美”“气象皆尽好”,朱子《答林择之》书云:



陆子寿兄弟近日议论,却肯向讲学上理会。其门人有相访者,气象皆好。但其间亦有旧病。此间学者却是与渠相反,初谓只如此讲学渐涵,自能入德,不谓末流之弊,只成说话,至于人伦日用最切近处,亦都不得毫毛气力,此不可不深惩而痛警也。[18]

此为朱子批评其他弟子只读书穷理而罔顾存养,而认为止斋二者双修,故无此病,能以读书穷理为切要之下手处。此即朱子“博文约礼”之要法,所谓“博文所以验诸事,约礼所以体诸身”[19]。止斋之此种精神气质与为学路数,自然不类象山而合于朱子。故止斋之学,在存养工夫之外,颇重思索与穷理,朱子之训止斋,亦多在此处切磋启发:



屡与人杰说“谨思之”一句,言思之不谨,便有枉用工夫处。
静时见此理,动时亦当见此理。若静时能见,动时却见不得,恰似不曾。
问:“索理未到精微处,如何?”曰:“平日思虑夹杂,不能虚明。用此昏底心,欲以观天下之理,而断天下之疑,岂能究其精微乎!”[20]

“纯实”在止斋那里相得益彰,存养之“纯”使其学“平实”,不外流为异端;思索之“实”使其学“纯厚”,不空疏而肆欲。止斋先后师事象山与朱子,其为学方法兼取朱陆之长,可谓调适善绍者也。“纯实”真可以说是止斋的为学方法。止斋,字正淳,而其为学方法正合其字,亦是天意。














三、万止斋之学术思想简析


从现存相关文献看,止斋的《中庸说》并非对《中庸》经文的解析,而是针对程子及程门高弟、朱子的《或问》及《集注》对于《中庸》经文之解析的辩难,因较为细碎,目前尚难看出其思想系统。但《中庸》本身就是“四书”中最难的一部书,伊川先生曰:“《中庸》之书,其味无穷,极索玩味。”[21]朱子也因为《中庸》“说下学处少,说上达处多”[22],感叹“《中庸》之书最难看”[23],这样看来,止斋此书之成实属不易,足见其平素为学善思索、好穷理。止斋多次以《中庸说》请教于朱子。朱子显然对此非常重视,对其中的条目逐一进行了批复。在古代,一般的书信不过几百字,但朱子此书近六千言。不过,朱子的批复都是比较简单的,往往是“得之”“更思”“此等处不必深辩”等语,更多是抄录止斋的原文,而未做深入的义理解析,但这样反而为我们了解《中庸说》的概貌提供了可能。然而,从朱子的批语来看,“得之”二字最多,说明朱子对止斋的《中庸说》还是较为欣赏的,亦可见此书并非没有价值。下面,仅就《中庸说》中的要点进行义理分析,以见止斋思想之大体。



(一)“中”乃本体,非事为之取舍适度

《中庸》之“中”字到底如何解?程子的解释是:“不偏之谓中。”[24]程门弟子即依此而解释,以为“中”就是事为上的权衡中正。如程门高弟谢上蔡尝曰:“义重于生,则舍生取义;生重于义,则当舍义取生。最要临时权轻重以取中。”[25]止斋对上蔡如此解释“中”提出强烈的批评。因为《中庸》“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”,对“中”之理解的错误,必然会导致对整部《中庸》理解的失效,故止斋不得不辩也。止斋言:


愚谓舍义取生之说未当。所谓生重于义者,义之所当生也。义当生则生,岂谓义与生相对而为轻重哉?且义而可舍,则虽生无益矣。如此,则所谓临时权轻重者,将反变而为计较利害之私矣,尚安能取中乎?[26]

朱子对此条的批语是:“所论甚当,故明道先生曰‘义无对’。”[27]“义”与“生”若作为经验世界中所面临的两种对象,总面临着具体境遇中的选择问题,推而论之,人在经验世界中总会遇到一个取舍问题。但《中庸》所说的“中”是不是就是取舍上的恰到好处呢?上蔡的意思亦大概以为如此。而止斋以为,把“义”与“生”作为平列的对立之物,以权衡轻重为“中”根本是错误的,因为这样的权衡轻重不过是一种利害的计较,与《中庸》之“中”根本无与。止斋解“生重于义”为“义之所当生也”,其意重大,这样解释才能扭转上蔡之“义”与“生”的平列对置。当我们把“义”作为可以摆置出来的东西的时候,“义”总是一种物的形态,而可与任何经验世界中的物平列对置。朱子引明道之“义无对”,表示“义”不可如此理解,因其无对。在止斋看来,“义”是“生”出来的,是从大本中生出来的,从这个意义上说,“生”重于“义”,即让大本灵觉而有生意(如此则自然有“义”),这个“生”重于摆置出来的“义”,是“生重于义”之意。“生重于义”绝不是指在“生”与“义”两个平列的对象中去权衡轻重,取舍利害,哪怕取舍适度,亦绝非《中庸》所云之“中”。

止斋以此解释“生重于义”,确保大本的灵觉与生意,由此而释“中”,才符合“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”之原意,即“中”是本体,而不是事为中的取舍适度;若没有本体之“中”,事为中的取舍适度不过是利害计较,并不能谓之“中”。止斋坚决反对从事为上理解“中”,由此,他就曾批评程门另一高弟吕与叔。曰:


吕云:“刚而寡欲,故能中立而不倚。”夫中立不倚者,湛然在中,无所偏倚而义理全具者也。刚而寡欲,恐不足以言之。引柳下惠之行为和而不流,夫下惠固圣之和矣,然孟子推其有不恭之弊,则与《中庸》所谓和而不流者亦异矣。又引“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”,与夫“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”者为中立而不倚,夫“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”,是乃清者之德,岂可便谓之中立不倚哉?“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”,固是有中庸之德,而穷困在下者如此。然专以此事解释中立不倚之义,则名义非所当矣。盖“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”者,以操行言;“中立而不倚”,以理义言也。[28]

“刚而寡欲”是一种工夫,儒学作为一种实践的学问,本体即在工夫之中,故“刚而寡欲”而及于本体,最终至于“中立而不倚”是可能的。若吕与叔的意思是如此,则其讲法并不算错。但如果我们仅仅是把“刚而寡欲”作为事为上的修身工夫,而不至于本体之朗现,则“刚而寡欲”仅仅只是事为上的措施与策略,即便做到“中立而不倚”,亦非《中庸》之“中”义。止斋可能担心学者只是以事为上的修身策略来理解“刚而寡欲”,故谓之不足以言之。事实上,在止斋看来,无论是“和而不流”,还是“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”,抑或是“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”,若只是事为上的,俱不能至于“中”,因为这俱是一时的、策略性的,而“中”一定是本体的,“中立而不倚”乃是本体满发之义理,二者不可同日语也。是以止斋曰:“专以此事解释中立不倚之义,则名义非所当矣。”若“中庸”只从事为上讲,那小人也可以做到中庸,因为小人之事为也可以做到“中”,但《中庸》谓小人之“中庸”恰恰是肆无忌惮。何以故?因其不能体会本体之“中”,故是技术性的。纯粹技术性的事为之“中”,而没有本体之执持,则与肆无忌惮无原则之区别。

止斋对于《中庸》之“中”的辨正是非常有道德实践意义的。我们知道,儒学并不是一种纯粹的道德之学或伦理之学,而是一种具有宗教义的“教”,任何“教”都需要有来自人性的力量,并最终要纯化性情,提升境界。但若“中”只是事为上的取舍适度,不过只是一种策略而已,既如此,则儒学不过是一种实用的伦理学,这种实用的伦理学之于纯化性情、提升境界根本无与。只有把“中”释为本体,且人通过道德实践又可及于本体,从而证成天人贯通的文化模型的时候,儒学之为“教”才得以成立,才能最终生发纯化性情、提升境界之效用。止斋的这种辨正说明他对于《中庸》有较深的体会,且思理超拔俊逸,不拘流俗。朱子誉之以“此论甚当”,良非虚美也。



(二)即体即用,工夫与本体一如

“中”作为本体,并非是一个孤悬而又为人所不可企及的知识本体,乃是一个实践本体,即人可以通过道德实践通达的本体。这大概是止斋对“中”作为本体的基本认知,也只有如此,才能解决《中庸》的工夫与本体的关系问题。《中庸》之经文“尊德性而道问学,致广大而尽精微,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说的正是本体与工夫的关系问题,即在工夫中证本体,在本体中尽工夫,二者并非截然二分之两事也。正是基于这种认知,止斋再次对吕与叔提出批评。其曰:


吕氏曰:“虽有问学,不尊吾自得之性,则问学失其道;虽有精微之理,不致广大,则精微不足以自信;虽有中庸之德,不极高明以行之,则同污合俗。”今未暇辨乎其他,所谓虽有中庸之德,不极高明以行之,则同污合俗,则是高明、中庸自是两事,不相关涉。不能极乎高明,则道中庸者乃同污合俗耳。岂有同污合俗而尚可谓之中庸乎?岂有同污合俗之中庸必极高明以行之而复异乎?此乃缘文立义,而未究程张之指与夫此章之正意也。[29]

这一段止斋所欲辨正的乃是:中庸之德与高明之行乃一回事,二者是相互回溯的,即中庸之德必蕴涵高明之行,反过来,高明之行亦必蕴涵中庸之德,二者不可能分开。这意味着,不存在不极于高明之行的中庸之德。但吕与叔以为,中庸之德与高明之行是可以分开的,这个与高明之行分开的中庸之德就是同污合俗的中庸之德。而止斋认为,既曰同污合俗,就不可能谓之中庸之德。也就是说,中庸之德必自高明之行来。吕与叔先后侍奉横渠与二程,但止斋以为吕与叔是自立一义,并未得横渠与程子正意。止斋认为,《中庸》之上述三句经文“乃兼费隐、贯上下之极至者言之”[30],且程子与横渠都是依此进行理解的,并以程子“极高明而道中庸非二事”“理则极高明,行之只是中庸也”及横渠“极高明须道中庸之道”[31]引证,说明二者须“互相发明,斯无余蕴矣”[32]

止斋进一步辨正吕与叔“以中立大本,以庸正大经”之说。其曰:


大本即中也,大经即庸也。经纶大经,立大本,即是尽此中庸之道。若谓以中而立大本,以庸而正大经,则中与大本,庸与大经皆二物也。[33]

依止斋之意,“中”自身即是大本,不是拿一个“中”去“立”大本;“庸”自身即是大经,不是拿一个“庸”去“正”大经,好像“中”与“大本”、“庸”与“大经”是可以分开的二物似的。只有“中”自身是大本、“庸”自身是大经的时候,大本与大经才是不可分的,进而“中”与“庸”才是不可分的;否则,“中”与“庸”即劈而为二。止斋指出,学者之病总是惯于把“中”与“庸”分开,但这根本不符合《中庸》之精神,因为《中庸》乃是:


圣贤竭其两端之教,不容偏废,或偏于一,则必陷于异端曲学,而不足以知道学之全。然而学者之病,往往多欲进于德性、广大、高明之域,而于所谓问学、精微、中庸者不留意,或为之而不知尽其义、极其至焉,则其所谓德性、广大、高明者,是乌足以为德性、广大、高明哉?[34]

学者之病往往追求高明之学而罔顾中庸之行,这意味着高明之学与中庸之行是可以分开的。止斋指出,若果如此,其学必陷于异端曲学而不自知,而其高明之学亦非真正的高明之学也。

《中庸》作为“教”,本是针对愚夫愚妇而言的,故“夫妇之愚,可以与知焉”,“夫妇之不肖,可以能行焉”。《中庸》之教的本意是要告诉我们,人要至于高明之域,总是从日常的庸言庸行开始的,即以庸常的人伦道德实践为切实的下手处。这样,至于高明之域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达的,莫之能外。止斋辨正吕与叔之说,就是要把《中庸》拉回到愚夫愚妇庸常之教中,前引止斋答朱子曰“近看《中庸》,见得道理只从下面做起”,即是这种用心的根本表示。若高明之域与中庸之德分开,学者专务高明之域,而百姓只能止于中庸之德,则学者所务之高明之域乃空疏之曲学,必陷入佛老;而百姓所止的中庸之德又适利害之计较,必流于乡愿。止斋之辨正意在说明《中庸》是庸众践行之教,非学者高骛之学。



(三)本体之活动义

以“中”说本体,字面上常只显其存有义,但《中庸》乃践履之教,则必表其活动义、工夫义,于是,《中庸》又以“诚”说本体,所谓“自诚明,谓之性。自明诚,谓之教。诚则明矣,明则诚矣”。这就是说,作为本体的诚自然有明(道德践履)之工夫,而明之工夫亦自然可以通本体之诚,二者是相互通达的,这是诚作为本体在道德践履中的创造性。故止斋曰:“以其自尽者言之,则谓之忠;以其实有者言之,则谓之诚。”[35]“忠”是工夫地说,“诚”是本体地说,二者可实践地合一。同时,《中庸》曰:“诚者,物之终始,不诚无物。是故君子诚之为贵。诚者,非自成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”又曰:“天地之道,可壹言而尽也。其为物不贰,则其生物不测。”这意味着诚不但是道德创造之体,亦是宇宙创造之体。即诚不但作为本体而存有,一定会展现其活动义而表现宇宙的创造性。

若诚只是本体,而无活动义与创造性,既非儒学之本体,焉有本体而不活动者?由此,止斋对于程门高弟杨龟山之说亦提出批评:“杨氏曰:‘无息者,诚之体,不息所以体诚也。’非也。无妄者,诚之体;不息者,诚之所为也。”[36]杨龟山语见于《中庸或问》[37]。这里的“诚之体”不是诚作为本体,而是“体”诚之方式,即以不息之方式去体会诚,此固不错。但由此解,似乎诚只是一个静止之物,待人去体之。这样,诚之活动义便不显,既而其创造义亦不能出。于是,止斋辨正之曰:“无妄者,诚之体;不息者,诚之所为也。”“无妄”是静态地说诚之体,“不息”是动态地说诚之用。诚作为本体,一定是体用一如的,焉有本体而不承体起用者?这样,止斋由“不息”表明诚体自身的起用方式,复活了诚体之活动义。即“不息”不只是人践行的道德践履而体会诚体的方式,且亦是诚体自身活动之方式。若只停留于杨龟山之所解,诚体只有道德的创造义,必至于止斋之所解,诚体才具有宇宙的创造义。朱子评此条曰:“得之。”此见止斋之解悟不差。

依朱子的讲法,“《中庸》工夫密,规模大”[38]。唐君毅在论《中庸》时说:“此种综述而贯通之论,亦固属终教之形态,而非始教之形态也。”[39]规模大与终教是一个意思,即天地万物都应包括在内,也就是说,《中庸》是圆教。圆教意味着,在道德践履中对天地万物有形而上的证成与交代,是为“道德的形上学”。只有恢复本体(曰“中”曰“诚”俱可)之活动义,才能完成《中庸》作为“道德的形上学”,才能理解《中庸》作为圆教之大义。由此可见,止斋之力辨本体之活动义,其意不可谓不巨且大矣。

止斋《中庸说》,其义理之荦荦大者,如以上所说。此三点要义,虽非止斋个人之创见,但解者往往不能守之,使《中庸》之大义走失,使得《中庸》不过是一种肤浅的伦理学,而不是天人性命相贯通的圆教,乃至有沦为异端之可能,止斋之辨正则可谓有的放矢,正对时弊。当然,止斋之学术思想并不只限于《中庸说》,在《朱子语类》之问答与相关之书札中亦可概见,但因为多是敷陈演绎朱子学之大义,故不必特别表而出之。





[1]同治《大冶县志》,大冶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:《大冶旧志集成》,武汉出版社,2014,第355页。 

[2]陈荣捷:《朱子门人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7,第129、171、173、174页。徐公喜《朱子门人学案》(江西人民出版社,2018,第385—387页)有此五人之学案。其中万人英可能是止斋之兄,见于明人程敏政《新安文献志》卷八十四,张丰应、冯倚、冯洽亦俱见于康熙《大冶县志·人物志》。 

[3]嘉靖《大冶县志》,大冶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:《大冶旧志集成》,武汉出版社,2014,第14页。 

[4]黄宗羲、全祖望:《宋元学案》,中华书局,1986,第2322页。 

[5]陈荣捷:《朱子门人》,第171页。 

[6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七十,朱杰人等编《朱子全书》第17册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安徽教育出版社,2002,第3500页。 

[7]曹立之与止斋一起先师事象山,后来又一起问学于朱子,自然交游不浅。朱子《答黄直卿》书云:“万正淳与黄子耕、吴伯丰皆在此。”又云:“辅汉卿、万正淳皆留此两月而后去。”(《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》卷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5册,第4651、4652页。) 

[8]《朱子门人》,第171页。 

[9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一十五,《朱子全书》第18册,第3629页。 

[10]朱子《答万正淳》云:“所论大概如此。”可能止斋此时就他所论之《中庸》问题请朱子斧正。(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387页。)此书依据陈来的考证,可能写于淳熙七年(1180)。参见陈来《朱子书信编年考证》(增订本)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11,第191页。 

[11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5页。 

[12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十四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028页。 

[13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二十四,《朱子全书》第18册,第3884页。 

[14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二十四,《朱子全书》第18册,第3885页。

[15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二十四,《朱子全书》第18册,第3883页。

[16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二十四,《朱子全书》第18册,第3884页。

[17]陆九渊:《陆九渊集》,钟哲点校,中华书局,1980,第437页。

[18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十三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1983页。

[19]《朱子语类》卷三十三,《朱子全书》第15册,第1174页。此条语录,《朱子语类》标为余大雅所记,但康熙《大冶县志·人物志》“万止斋”条下谓为止斋所记。

[20]《朱子语类》卷一百一十五,《朱子全书》第18册,第3629—3630页。

[21]程颢、程颐:《二程集》,王孝鱼点校,中华书局,2004,第222页。

[22]《朱子语类》卷六十二,《朱子全书》第16册,第2004页。

[23]《朱子语类》卷六十二,《朱子全书》第16册,第2003页。

[24]《二程集》,第100页。

[25]《上蔡语录》卷二,《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698册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6,第584a页。

[26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389—2390页。

[27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390页。

[28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390—2391页。

[29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0—2401页。

[30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0页。

[31]程子与横渠之言俱见《中庸或问》卷下,《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205册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6,第1011d页。

[32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0页。

[33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3页。

[34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1页。

[35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398页。

[36]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一,《朱子全书》第22册,第2400页。

[37]《中庸或问》卷下,《文渊阁四库全书》第205册,第1010c页。

[38]《朱子语类》卷十四,《朱子全书》第14册,第419页。

[39]唐君毅:《中国哲学原论——原性篇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2005,第39页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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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标题:朱门高弟万止斋问学行止与学术思想考论发布于2023-10-30 17:09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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