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何朱子慎言德性之知?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 

 

[摘要] 杨儒宾先生提出朱子慎言德性之知,本文以理学发展的脉络为线索,提出朱子这一态度,是其扬弃张载和二程相关论“知”思想的结果。张载首创了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之分,这是其以本末二分模式论本体、论心性之必然结果。程颐虽也强调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的区分,却强调正心诚意工夫必须在格物致知上落实,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的对立。这对朱子有较大的影响。朱子慎言德性之知,则与其以“理一分殊”模式来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有关。朱子强调,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在本源上相通,在分殊上相异,因此格致工夫就不可预设德性与闻见的对立,而应在分殊上见理之一。与此相对,阳明强调“此知之外更无知”,而良知必以见闻为发用。阳明此论,旨在批评朱子的“析心与理为二”,却同样没有预设德性与闻见的对立。

 

 [关键词] 张载 程颐 朱子 阳明 德性之知

 

 

杨儒宾先生提出,经对朱子文献的全面检索,发现朱子很少提及德性之知这一概念,而“朱子的回避事实上已是对另类的超越性之知的否定”。杨先生此说,涉及到朱子与张载是否承认超越性之知,以及如何看待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关系的问题。这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,引导我们来注意朱子对于“知”全面而又独具特色的解读。同时,只有将朱子对此问题的讨论,放回到理学对此问题讨论的整体脉络中,我们才能找出朱子思考该问题的针对性和独特性所在。因此,将首次提出此问题的张载、将在此问题上对朱子产生较大影响的程颐纳入我们的讨论范围,就显得非常必要。同时,考察阳明在此问题上对朱子的回应,可以进一步彰显朱子此论的独特性。

 

 

 “德性之知”的概念,由张载首次提出。这是张载意在区分气之本然和气之聚散、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合理推论。张载思想有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叙述逻辑,也有将天与人、本与末“两两二分”的特征。

张载认为,本然之气充塞于天地间,又时刻处于聚散之中,无有停息,这是人与万物之所从来的源头:

 

太虚无形,气之本体;其聚其散,变化之客形尔。(《正蒙·太和》)

太虚不能无气,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,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,循是出入,是皆不得已而然也。(同上)

 

气之本体清通、湛然,其性即为天地之性,这是人性至善的形上根源。但气又时刻处于聚散当中,气聚则成人成物,气散之后又会再次凝聚,无有停息。气凝聚而成的万物,又有偏全、清浊、厚薄的属性之异,即是其气质之性。显然,气之本体与已凝聚之气,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,都是本与末、源与流的二分关系,二者的属性然不同。同样,虽然天地之性是“本”,气质之性是“末”,但“末”又会对“本”造成掩蔽,这是张载认为闻见之知会掩蔽德性所知的立论前提。

张载论心性,也遵循由天再讲到人的逻辑:

 

由太虚,有天之名;由气化,有道之名;合虚与气,有性之名;合性与知觉,有心之名。(同上)

 

天因太虚而名,道由气化而显。就源头论,气的本然体段是虚,是不测,是幽;就万物之实然论,万物“虽聚散攻取百涂,然其为理也,顺而不妄”,是实,是明,是有常。张载论性,必合太虚与气化而言:人的性,既以太虚为源,又在气化流行上落实,二者的叠加呈现则为气质之性;张载论心,则合性与知觉而言,人的心,既有形而上的根源,但也离不来形而下的知觉和气质的支撑,但气质之于性,既有承载之功,也是一种限制,故张载有“心小性大”之说。知觉对心和性的限制,也是张载体出德性与闻见之分的重要依据。

在张载的心论中,知觉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,又有良知、感知和认知的不同,还包括人通过认知活动而形成的知识。张载对于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的定位,是指人对于世界的不同看法,而此不同,又源自于人对于世界不同层面的认知。张载强调,德性之知和闻见之知之间存在着张力:

 

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,物有未体,则心为有外。世人之心,止于闻见之狭;圣人尽性,不以见闻梏其心,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,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,以此。天大无外,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。见闻之知,乃物交而知,非德性所知。德性所知,不萌于见闻。(《正蒙·大心》)

 

天人本自一体浑然,心本可体天下之物,德性之知就是对此的认知。德性之知虽生而即有,却易被气质所掩蔽,因此只是圣人尽性之知。世人对于世界的认知,常常限于气质之蔽、见闻之狭,就只能见到闻见之知。见闻之知仅是对有形有象之物的认知,所强调的是分别,而非万物一体的本然。因此,见闻之知固不可少,但若只是泥于见闻之知,会导致天人两隔,越是远离德性之知。

张载论气、论性、论心、论知,最后导向其工夫修养论。既然天人本自相通,却为气质之蔽所隔断,因此成圣之学就是要通过“变化气质”工夫来突破此隔断,“复性”而成圣,重新实现对德性之知的自觉。张载强调,人要实现对德性之知的体认,只有通过“逆”的工夫来实现。这是对万物一体的体认和知觉,是对内外贯通的感通:

 

有无一,内外合(庸圣同),此人心之所自来也。若圣人,则不专以闻见为心,故能不专以闻见为用。无所不感者,虚也。感即合也,咸也。以万物本一,故一能合异;以其能合异,故谓之感;若非有异,则无合。天性,乾坤阴阳也。二端,故有感;本一,故能合。天地生万物,所受虽不同,皆无须臾之不感,所谓性即天道也。(《正蒙·乾称篇》)

合内外、平物我,此见道之大端。(《经学理窟·义理篇》)

 

天道之本然有无一,内外合,这是由其“一物两体”的属性决定的。人要想合内外、平物我,就离不开体物工夫,而这又必须凭借心之知觉来完成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善用知觉者就不会造成闻见对德性的掩蔽,前提是要注意体道与为学的不同:“闻见之善者,谓之学则可,谓之道则不可。须是自求已能,寻见义理,则自有旨趣。自得之,则居之安矣”。(同上)在张载看来,闻见之知靠学,而德性所知则靠自得,闻见之知不可少,而德性所知更不可无。比较而言,德性之知更重要,也更本真。因此,张载虽也主张学的工夫,但更强调为道工夫:

 

虚心则能格物,格物则能致知,其择善也必尽精微,无毫发之差,无似是之疑,原始要终,知不可易,然后为至也。

致知在格物,格:去也。格去物则心始虚明,见物可尽,然后极天下之虑,而能思善也。致知者,乃为学之大本。夫学之始,亦必先知其一贯之道,其造则固有序也。(同上)

格物,外物也。外其物则心无蔽,无蔽则虚静,虚静故思虑精明而知至也。(同上)

 

张载与朱子的格致论有较大的不同。张载主张通过“外物”工夫而使心无蔽,无蔽乃能虚心,虚心乃能思善,虚心乃能“大心”,“大心”乃能尽性,尽性乃能上与天通,这颇类似于陆九渊的“减担子”和孟子的“万物皆备于我”,有浓厚的心学色彩。杨儒宾先生所说的张载认同超越性之知的观点,正在于此。当然,在为道工夫之外,张载还主张穷理的“正的”工夫,这体现出张载工夫论的复杂性。

总之,张载提出德性所知的概念,固然是对心之超越性的说明。不过张载并不回避气质之蔽对心性的影响,而是强调论本源,则心具有超越性,至善无恶;而论气禀,则气质之性万有不齐,心也不能不受其制约。这与陆九渊的“本心”论显有不同。张载的心论,对于朱子有较大的影响,是其“理一分殊”学说的重要来源。

 

 

程颐的思想框架与朱子最为接近。与朱子喜言理气关系不同,程颐视理与气为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,并未将其当做一对相对概念来讨论。在朱子那里,已经形成了类似于“气的一般”的抽象概念与理相对,而二程对气的理解仍然限于气化流行的感性层面。不过,二程与朱子都以理本论为立论基础,并以此为基础来讨论德性之知的问题。

在论性上,程颐强调“论性不论气,不备;论气不论性,不明。二之,则不是”。(《河南程氏遗书·二先生语六》此性,即“性即理”之性,指天命之性;此气,即气质之性。程颐此论虽有借鉴张载之处,但却基于理本论立场,与张载的气本论立场不同。

程颐与朱子在论性上有细微的差别,朱子更自觉的坚持合理与气而论性的立场,完整的从理一推到人与万物的分殊;而程颐论性,则集中在论人性上,强调:“凡言性处,须看他立意如何。且如言人性善,性之本也;生之谓性,论其所禀也。孔子言性相近,若论其本,岂可言相近?只论其所禀也”。(《河南程氏遗书·伊川先生语四》)这是说,论性可以有从本源上说和从气禀上说的不同,只有综合二者的讨论才属完备。不过,程颐更偏向于强调“性即理”的一面,而视气质之性为才:“性出于天,才出于气。气清则才清,气浊则才浊。譬犹木焉,曲直者性也,可以为栋梁、可以为榱桷者,才也。才则有善与不善,性则无不善”。(《河南程氏遗书·伊川先生语五》)这是认为才和气已非性。程颐此说与程颢偏于强调“生之谓性”的观点不同。

程颐对心的讨论相对简略。程颐曾与弟子吕大临讨论过心的已发未发问题。吕认为,心之未发为心体,为大本;心之已发则顺大本而出,是为达道;程颐一度主张心无分于寂感均为已发的观点,但在吕的质疑下,转而强调心也要分体用:“心一也:有指体而言者(寂然不动者是也),有指用而言者(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),惟观其所见如何耳”。(《河南程氏文集》卷九,《与吕大临论中书》)他甚至提出:“心本善,发于思虑则有善有不善。若既发,则可谓之情,不可谓之心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·伊川先生语四》)的观点。程颐上述表述的混乱,更多是其强调问题的不同侧面而导致的。不过,程颐还没有像张载和朱子那样建立起“心论”框架,也不希望以性论心。这表明,程颐对于心性之分,似不明显。

程颐论知的内容极为丰富,同样有良知,感知和认知的不同,但总体上围绕体认天理展开,落实为致知论。这是其理本论的必然。虽然程颐也认为:“良知良能皆无所由,乃出于天,不系于人”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二上),但他也强调,此良知良能会受到气质之蔽和后天习染的影响。由此,程颐论知,重点是以体认天理,学以成圣为目的,而非为了获得纯粹的知识。这就要求在具体实践中,有一种在即物穷理的同时,时时反身而诚的指向。当然,程颐此论同样预设了天理与外物之理的不同:不仅仅是包含德性与否的不同,而是天理具有一种源头上的整全性,而外物之理则是具体的,是强调区分的。不过,从源头上说,既然外物之理本于天理,故而通过格万物之理,也完全可以通达天理,实现自明其德的目的。这就要求格物者时时要注意返回自身,把握格物的目的与头脑。

程颐的格物致知论,以正心诚意为头脑(目的),但又明确强调诚意在致知,致知在格物,这就有了究竟谁为先的问题:

 

或问:“进修之术何先?”曰:“莫先于正心诚意。诚意在致知,致知在格物。格,至也,如‘祖考来格’之格。凡一物上有一理,须是穷致其理”。(《河南程氏遗书·伊川先生语四》)

 

这里,程颐既强调正心诚意优先,又强调诚意在致知,致知在格物,并大量讨论格物穷理问题,这就不免让人困惑,为学工夫究竟是以格物为先,还是以正心诚意为先?对此,程颐有明确的说明:

 

须是知了方行得。若不知,只是觑却尧学他行事。无尧许多聪明睿知,怎生得如他动容周旋中礼?有诸中,必形诸外。德容安可妄学?……且如《中庸》九经,修身也,尊贤也,亲亲也。《尧典》“克明峻德,以亲九族”,亲亲本合在尊贤上,何故却在下?须是知所以亲亲之道方得。未致知,便欲诚意,是躐等也。学者固当勉强,然不致知,怎生行得?勉强行者,安能持久?除非烛理明,自然乐循理。性本善,循理而行是须理事,本亦不难,但为人不知,旋安排着,便道难也。知有多少般数,煞有深浅。(同上)

 

这里,程颐说“莫先于正心诚意”,意在突出诚意作为成圣工夫的优先性,是“价值优先”;而说“诚意在致知”,则强调在实践层面上,致知是诚意的具体落实。诚意工夫固然重要,但不明理则无以诚意。同样,致知要在格物上落实,而格物则要在穷理中落实。穷理以格物,格物以致知,致知以诚意。这几对概念,前者是后者的手段,后者是前者的目的。这里,程颐断然否定了专求本心就能止于至善的可能性。

程颐还区分了两种“知”的不同:

 

闻见之知,非德性之知。物交物则知之,非内也。今之所谓博物多能者是也。德性之知,不假见闻。(《河南程氏遗书·伊川先生语十一》)

 

闻见之知非关德性,只是纯粹的外在知识;而德性之知则不假见闻,这是人的天赋良知。不过,基于“万理皆是一理”的原则,程颐又强调在格物致知中不能刻意拣择,人伦和物理都要去格。在程颐看来,在格物的同时能够返身,就能打通人伦与物理的界限;反之,格物穷理未周遍,就难以实现对天理的豁然贯通。这就既要求格物的广泛性,又要以对天理的豁然贯通为归宿,由博返约,由物上返回心上。

总之,程颐强调“德性之知,不假见闻”,意在点出德性之知本于天赋,不因见闻之知而后有;而其强调“闻见之知,非德性之知”,不是要人完全抛开在物之理去追寻德性之知,而是强调要在格物致知上落实诚意工夫。程颐此论极大的弥合了德性与物理的间隔,也对朱子产生了较大的影响。

 

 

那么,朱子为何慎言德性之知?这问题关涉到其对于“人之知”的整体理解。朱子确实很少提及德性之知,即使是在有限几次被动的提及德性之知之时,态度也很微妙:

 

问横渠耳目知、德性知?曰:“便是差了。虽在闻见,亦同此理。不知他资质如此,何故如此差”(可学录)。(《朱子语类·张子书之二》)

问:“闻见之知非德性之知,他便把博物多能作闻见之知。若如学者穷理,岂不由此至德性之知?”曰:“自有不由闻见而知者”(可学录)。(同上)

 

显然,朱子对于“心之知”的态度是“虽在闻见,亦同此理”。朱子不取张载将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对立的立场,这与其以理本论为基础、以“理一分殊”为框架的心性论体系有直接的关系。

朱子学说的立论基础是理本论,而其思想的基本框架是“理一分殊”。这也是其讨论人与万物之所从来,人性、人心的本质及其现实表现、“人之知”等问题的基本范式。

朱子强调,讨论任何问题都要既从其本源上看,也要从万物的各自异体上看,而求其贯通。前者是“理一”视角,后者是“分殊”视角,合而论之,则是“理一分殊”的完整视角。从“理一”论,“理一”是人与万物所以如此的所以然者,取“理之本然”是如何的视角。人之有生、有心、有性、有知,源头是此“理一”,本质也是对此“理一”的继承。正因为人与万物同具天理,同源共本,所以人伦与物理也自相通。从“分殊”论,则是取理气之合的视角,讨论在气异之万殊上所呈现之理的不同。人与万物禀赋不齐,故其所具之理也自不同。因此,从“理一分殊”论,人伦和物理之间,既相异,也相通。

朱子对于人性的诠释,也贯彻了“理一分殊”的模式,具体又有“理同气异”说和“气异理异”说之不同:前者主张“人物性本无不同”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十九,《答徐元聘·承喻人物性》),这是“理一”的视角。在此层面,可以说“性即理也”,在天为理,赋予人则为性,这体现出人性的本质;后者强调“形气既异,则其生而有得乎天之理亦异”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五十,《答程正思·所论皆正》),这是“分殊”的视角。在此层面,万物“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也”(《朱文公文集》卷四十六,《答黄商伯·大学知止能得》)。不过,这两种观点若单独来讲,前者与孟子主张人性与物性异质的观点相悖;后者却有流于气本论的嫌疑。这曾给朱子带来长期的困扰。后来,朱子尝试把这两种视角合而为一,形成完整的“理一分殊”模式。朱子的结论是:论本源,人性的本质是性善;论气禀,人性的现实表现则有善有恶。人之性,在气化层面的不齐中,又有其通性。性的通性是源头,不齐则是支流。

朱子也用“理一分殊”范式来说明人心的复杂性:

 

问:“人心形而上下如何?”曰:“如肺肝五脏之心,却是实有一物。若今学者所论操舍存亡之心,则自是神明不测。故五脏之心受病,则可用药补之。这个心,则非菖蒲、茯苓所可补也”。问:“如此,则心之理乃是形而上否?”曰:“心比性,则微有迹;比气,则自然又灵。(《朱子语类》卷五,《性理二》)

 

心是理气之合,兼形而上之理与形而下之气质为一统体。论其本源,则“心具众理”,“性即理也”,人之本性也就是在天之理,这是心的至善本质;但论心的实然,则必须有一个“实有一物”的脏器来承载此形而上的本性。由于气禀各异,则常人心的动处有善恶之不齐。朱子视心为是理与气之合,因此必然反对视心为纯粹超越性精神体的观点。事实上,朱子对于心的诠释的多方面的:通过“心统性情”说和《仁说》,阐发了心的本具之善;通过“中和说”,阐释了心无间于动静、寂感的虚灵不昧;通过“格物致知”说,阐释了心的重要功能——知性。总之,朱子认为人心在本质上是善性、明觉和知性的统一。

朱子认为,“知”是心的重要功能,包含良知,知觉和认知能力以及由此所获得的知识等方面,也是“能知”与“所知”的统一。朱子论“知”同样基于理本论立场,重点在人体认天理的认知能力及所知之“理”上,同样体现为“理一分殊”的范式。

论源头,无论是从“能”还是“所”的角度论,“知”都以“理一”为根据;论气禀,人的“知”又不能脱离气质的影响与限制。在生而即有的气质之蔽下,常人心中所本具之理,大多处于潜在的应然状态,难以自觉。只有通过积极的心性修养工夫,才能使得此“心具众理”由潜在的应然化为实然。此修养工夫既包括变化气质的涵养工夫,也包括格物致知工夫。

朱子固然认为“心之知”主要体现为体认天理的认知能力,却绝不认为其仅仅就是这种能力(独立于“所”之外的“能”)。人的即物穷理工夫,也不是在把心中本无之理从外面搬进来(即“义袭”)。朱子强调,格物的过程同时也就是致我心中之知的过程。所谓“致知”,就是将心中本有却未能尽的“知”,推至极致的意思:

 

所以下格字、致字者,皆是为自家元有是物,但为他物所蔽耳,而今便要从那知处推开去,是因其所已知而推之,以至于无所不知也(义刚录)。(同上)

致知乃本心之知,如一面镜子,本全体通明,只被昏翳了,而今逐旋磨去,使四边皆照见,其明无所不到(盖卿录)。(同上)

 

朱子认为,“致知”正是将“心具众理”由潜在的应然化为实然的过程,但是在具体实践中,则必须坚持“致知在格物”的原则(如前文程颐所论),进而强调“致知格物,只是一个”(同上)“但物格于彼,则知尽于此”(同上),中间无须转折。因为对朱子而言,格物和致知本质上是一个“合内外之道”,即物穷理所知的理和由致我之知而明的理,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理。因此,人在格致实践中,就不能刻意强调德性与知识的对立,更不能认为在对天地自然之知以外,别有一个德性之知独立存在。

朱子的这种思路,又见于其《仁说》:天地之心有四德,其运行有四序;人心也有四德,其发用为四情。这是其通性。因此,在外的窗前之草茂盛,可与自家之生意一般;观万物之生意,我自可体仁;穷自然之理,我自可明善。人只有一个心,去即物穷理的那个心,正是那个自致其知、自明其德的心,格致上的受益,可以直接转化到自明其德上来。朱子也用“物理即道理,天下初无二理”(同上)来说明二者的无缝衔接。可以说,认为人伦与物理相通,穷理与明德工夫相通,这构成了朱子从本体到工夫的“合内外之道”。朱子对于自周敦颐、张载以来的“万物一体”理念,给出了基于“理一分殊”的新诠释。

总之,基于“理一分殊”的立场,朱子赋与了“理一”以最广泛的周遍性,强调“事事物物各自有个事物底道理,穷之须要周尽”(同上),有一物未体,有一物之理未穷尽,则对“理一”的把握就有亏欠。就此而言,朱子对于理、性和知的理解,都不会预设德性与闻见的对立,而是主张“虽在闻见,亦同此理”。

从工夫论的视角看,朱子同样不主张区分德性之知与对物之知。朱子工夫论的指向很明确,就是学以成圣,而圣人就是洞见天理流行,无人欲之杂的典范。因此,朱子的成圣工夫也自然围绕主敬涵养和格物致知而展开。主敬涵养重在养心,使其逐步趋向于“其本也真而静,其未发也五性具焉”(《河南程氏文集》,《伊川先生文四》))的状态;格物致知则重在体认天理。对朱子而言,只有体认天理,才能使人自觉到人之所从来和人的本然、人的本质是什么的问题,真正落实复性成圣的主旨。因此,格致工夫也是其成圣之学的核心。朱子的格致论有一个鲜明的特色,就是强调“穷理必就事物上穷,犹言离气则理无所着也。气中必寓理,物上必具理。”那么,既然心中本具之理和在物之理源头为一,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在心上格物穷理呢?朱子的回答是,在物之理易见而在心之理难求,而专务本心,遂遗物理,后果是将心之内外对立起来,导致天人两隔,自小其心。此外,朱子还极力批评了佛老之学的“务求自识己心”,认为这会导致“认欲为理”、“空虚弃世”等多种弊端。

本着“穷理必就事物上穷”的原则,朱子又强调因为“理无大小”,故穷理工夫也要“无拣择”,不论穷什么理,都要力求尽其极致。这也意味着格物穷理工夫不能预设德性和物理的对立,预设格物理与格德性工夫的不同。从结果上看,也不应该有对物之知和德性所知的区分,否则所穷之理就难以周遍。

至此,我们对于朱子何以慎言德性之知的问题,回答就是:其一,朱子思想以“理一分殊”为范式,强调“理之本然”的周遍性,在抹平德性之知与对物之知的对立;其二,朱子担心强调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的区分,会导致人专求本心,遂遗物理,流于佛老之学。其三,朱子慎言德性之知,与其以格致论为入圣之方的工夫论架构有关,主张穷理无所拣择,故不强调德性与见闻的对立。

 

 

朱子慎言德性之知,阳明则强调“此知之外更无知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十,《答人问良知二首》),王艮更是声称“而今只有良知在,没有良知之外知”(《王心斋全集·次先生答人问良知》)。这显然否定了在良知之外别有见闻之知独立存在的可能性。对阳明而言,此良知根本属性是德性,但又必然以见闻为发用,体用一如,即体即用。此良知论也是阳明主张心外无物的基础。

首先,阳明不满于朱子的“析心与理为二”,因而强调良知一本,性无内外:

 

夫理无内外,性无内外,故学无内外。讲习讨论,未尝非内也;反观内省,未尝遗外也。夫谓学必资于外求,是以己性为有外也,是义外也,用智者也;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,是以已性为有内也,是有我也,自私者也。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。(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,《答罗整庵少宰书·某顿首启》)

 

我们认为,主张不能隔绝天与人,不能有心与物的对立,这是朱子和阳明的共识,但朱子的理解强调“理一分殊”,而阳明则直接强调“心外无物”:

 

大人者,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。其视天下犹一家,中国犹一人焉。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,小人矣。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,非意之也,其心之仁本若是……见瓦石之毁坏,而必有顾惜之心焉,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。是其一体之仁也,虽小人之心,亦必有之,是乃根于天命之性,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。(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十六,《大学问》)

 

表面上看,瓦石是瓦石,人心是人心,但阳明却以不容己的“顾惜之情”为纽带,将瓦石也纳入到了“我的世界”当中,强调二者的一体不二。阳明强调,万物一体是实然,而非仅是境界;是人人本来如此,而非只是大人的专利。良知以德性为体,以见闻为发用,二者体用一如。由此,阳明并不刻意强调见闻与德性、良知与知识的对立,而主张以良知为本来统摄对物之知、以致良知为头脑来统摄日常见闻酬酢活动。这一点,在阳明与欧阳崇一的那段经典对话中有明确体现:

 

崇一来书云:“师云:‘德性之良知,非由于闻见。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,多见而识之,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,而已落在第二义’。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,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;滞于见闻固非,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。今曰落在第二义,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。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,亦知行合一之功矣,如何?”(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,《语录二》,《答欧阳崇一·崇一来书云》)

 

欧阳崇一之问,旨在点出见闻为良知之用,因此致良知工夫不应排斥见闻活动,也不能说专求见闻已落在第二义,而是应该在求之见闻上致良知。对此,阳明答曰:

 

良知不由见闻而有,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,故良知不滞于见闻,而亦不杂于见闻……良知之外,别无知矣。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,是圣人教人第一义。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,则是失却头脑,而已落在第二义矣……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,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,则凡多闻多见,莫非致良知之功。盖日用之间,见闻酬酢,虽千头万绪,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;除却见闻酬酢,亦无良知可致矣,故只是一事。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,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,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,其为未得精一之旨,则一而已。(同上)

 

阳明认为,良知既不滞、不杂于见闻,同时见闻又莫非良知之用、舍日用酬酢无处可致良知,这样说都没有问题,但关键要明确致良知是学问的头脑。若明确了此头脑,于日用之间见闻酬酢上切实致其良知,二者就是一事。反之,若失却此头脑,而专求见闻之末,就是俗儒;而抛弃外物,关起门来只是正念头,则是异端。事实上,面对对手的质疑,阳明始终强调“格物”工夫不能弃物:

 

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,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,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,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;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,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;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,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。审如是,岂但获罪于圣门,获罪于朱子?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,人得而诛之也,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!审如是,世之稍明训诂,闻先哲之绪论者,皆知其非也,而况执事之高明哉!凡某之所谓格物,其于朱子九条之说,皆包罗统括于其中,但为之有要,作用不同,正所谓毫厘之差耳。(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,《答罗整庵少宰书·某顿首启》)

 

阳明强调,格物说不是那种务内遗外,崇虚贬实的异端之学。人通常所犯的错误,一是隔断良知与外物的关联,导致对良知理解的空洞化、玄虚化;二是寐却良知,只见众物,不见其本。这两种情况,都是他所批判的。后一种情况,即阳明在《咏良知四首示诸生》所提出的“抛却自家无尽藏,沿门持钵效贫儿”。阳明似乎认为,心与物二分,物理与良知对立,只会产生在人寐却良知之后,而只见末不见本,只见物不见人的外物之知3,是“不真”之知。显然,阳明对于朱子格物说的批评很明确,但也希望在强调为之有要的前提下,尽可能的包容朱子的格物说。

 

结论

 

显然,张、程、朱子、阳明对于德性之知的不同态度,是其整个思想体系差异的反应。其或强调、或慎言德性之知,却不尽以理学、心学、气学的划分为标准。张载和阳明强调知之良,与其以尽心为本的工夫相关,也与其承认超越性的心体概念相关;而程颐和朱子虽然不反对德性之知这一概念,但认为修养工夫不能专求本心,而是要以格物促致知,实现“合内外之道”。比较而言,朱子的心性论体系最为复杂而宏大,相应的工夫论也更为复杂,其对心之知的诠释也更为复杂,故其对德性之知的使用最为慎重。张、程、朱子、阳明对于德性之知的不同理解,恰恰是理学发展多元性的体现,应该得到尊重。


文章刊发于《哲学动态》2020年第七期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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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标题:为何朱子慎言德性之知?发布于2023-10-30 18:03:3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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