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德秀《尚书》学研究

【作者简介】陈良中,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,博士,研究方向为经学。

 【基金项目】国家重大招标项目“《尚书》学研究”(18ZDA245)阶段性成果。

  原刊于《朱子学研究》编委会编:《朱子学研究》第39辑,南昌:江西教育出版社,2023年。 

真德秀(1178—1235),字景元,后更希元,谥文忠。福建浦城人,登庆元五年(1199)进士第,开禧元年(1205)中博学宏词科,入闽帅萧奎幕,不久召为太学正,宁宗嘉定元年(1208)迁为博士官,历官户部尚书、参知政事。为官清正廉洁。事迹具《宋史》本传。

真德秀从学詹体仁,《宋史·詹体仁列传》云:“郡人真德秀早从其游。”[1]詹体仁为朱子及门弟子,真氏为朱学大宗,《宋元学案》认为乾淳诸老之后“正学大宗者莫如西山” [2]。一生著述宏富,有《读书记》一百零四卷、《四书集编》二十六卷、《文章正宗》二十四卷、《续文章正宗》二十卷等。真德秀著有《书说精义》三卷,载于赵西弁《读书附志》 [3],今不存。其《尚书》学内容则散见于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、《大学衍义》诸条目。蔡根祥先生对真氏《书》学有概述,但其《尚书》学的基本特征及思想内涵,尤其是真氏以《大学》牢笼经书与历代史料的思想框架是真氏思想之根柢,有待深入研究。梳理真德秀《书》说资料,可以考见真德秀《书》学宗旨及南宋后期的思想动向。

一、真德秀《尚书》学特点


真德秀没有专门的《尚书》著述,他对《尚书》的阐释主要见于《大学衍义》中,这是一个在致君尧舜思想主旨下的解说,是一个以《大学》思想为架构的新阐释。

(一)《大学》思想框架下的《尚书》学

真德秀《大学衍义》于端平元年(1234)进献宋理宗,所论皆阴切时事,以为治平之基。是书因《大学》之义而推衍,首曰帝王为治之序,帝王为学之本,次以《大学》格物致知、正心诚意、修身、齐家为四大纲领。《大学》八条目仅举其六,各系以目。格物致知之目四,曰明道术、辨人才、审治体、察民情。正心诚意之目二,曰崇敬畏、戒逸欲。修身之目二,曰谨言行、正威仪。齐家之目四,曰重妃匹、严内治、定国本、教戚属。四大纲领中唯修身一门无子目,其余分子目四十有四,这已经不是《大学》本有之义,而是假借《大学》为一己思想建构的依据。本论只涉及真德秀的《尚书》学,对其如何架构《大学衍义》不做深究。

真德秀《大学衍义》以《大学》思想牢笼经子百家之书的做法,是朱子读书“须熟究《大学》作间架,却以他书填补去” [4],“《大学》是为学纲目,先通《大学》,立定纲领,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”  [5]观念的实践,朱子本教人如何读书,真德秀则直接以著述形式践行朱子的观念。真德秀《大学衍义》羽翼圣经,推阐圣道,分类诠录圣贤之言以为下学上达之本,自身心性命以及先儒授受源流胪列详析,是典型的为己之学。《大学衍义》首论帝王为治之序,以《尧典》首章、《皋陶谟》“慎厥身修,思永,惇叙九族,庶明励翼,迩可远在兹”一节、《伊训》“今王嗣厥德,罔不在初,立爱惟亲,立敬惟长,始于家邦,终于四海”一节论人君一身为天下国家之本,由家而国而天下,明《大学》“八条目”思想之渊源。次论帝王为学之本,以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为帝王之典型,详及历代帝王传心之要。余则论《大学》格物致知、正心诚意、修身齐家,以《大学》之“八条目”切分《尚书》各篇内容,《尚书》成为阐释《大学》思想的材料,从时间上看,这无疑是颠倒时空的。真氏认为“人君之学必知其要”,《大学》是“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”,“本之则必治,违之则必乱”,是人君“用力之地”。“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学,纯乎此者也。商高宗、周成王之学,庶几乎此者也。汉唐贤君之所谓学,已不能无悖乎此矣。……上下数千载间,治乱存亡皆繇是出。”  [6]《大学》是历代帝王治世法典,是真德秀为政思想的核心,也是《四书》成为时代新经典的体现。

(二)致君尧舜的思想宗旨

真德秀《大学衍义》是以《大学》为架构,采用经典格言及历代史实导宋理宗优入圣域的解经著述,其四十四目皆征引经训,参证史事,旁采先儒之论以明规诫,以“臣按”标出己见。《大学衍义》以“帝王为治之序”“帝王为学之本”为纲,旨在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历圣为治、为学“自心身始”。纲下有目,目之中又有细目,每条下列圣贤之典训、古今之事迹、诸儒之释经论史有所发明者,及真氏一得之见。以期天子“机政之暇,讲读之余,赐以览观”,有补于帝王“体用之学”  [7]。是书引述《尚书》五十一条,涉及《大学衍义》四十四目中之十八目。卷一“帝王为治之序”引《尚书》三条,以《尧典》《皋谟》《伊训》之经文见前圣为治不异乎此。卷二、三“帝王为学之本”引《尚书》经文七条,以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圣王之学纯乎此,商高宗、周成王之学庶几乎此,后世君王或悖于此、或谬乎此。在真氏看来,帝王为治之序与帝王为学之本是治理社会的根本,治乱存亡皆由是出。然后本《大学》格物致知、诚意正心、修身、齐家六条目论列君王为学之要,卷五至十四论“格物致知之要一”——明道术,卷五论“天理人心之善”引《尚书》一条,卷七至卷九论“天理人伦之正”引《尚书》三条,卷十一论“吾道源流之正”引《尚书》一条。卷十五至卷二十四论“格物致知之要二”——辨人才,卷十五“圣贤观人之法”引《尚书》两条。卷二十五至二十六论“格物致知之要三”——审治体,卷二十五论“德刑先后之分”引《尚书》三条。卷二十七论“格物致知之要四”——察民情,“生灵向背之由”条引《尚书》三条。卷二十八、二十九论“诚意正心之要一”——崇敬畏,卷二十八“修己之敬”引《尚书》七条,卷二十九“遇灾之敬”引《尚书》三条,“临民之敬”引《尚书》两条,“治事之敬”引《尚书》一条。卷三十至卷三十四论“诚意正心之要二”——戒逸欲,卷三十一“逸欲之戒”引《尚书》八条,卷三十二“沉湎之戒”引《尚书》三条,卷三十三“荒淫之戒”引《尚书》一条,卷三十四“盘游之戒”引《尚书》一条、“奢侈之戒”引《尚书》一条。卷三十五论“修身之要”之“正威仪”引《尚书》一条。真氏认为“人君之学必知其要,然后有以为用力之地”,格物致知之要在“明道术,辨人才,审治体,察民情”,诚意正心之要在“崇敬畏,戒逸欲者”,修身之要在“谨言行,正威仪”,齐家之要在“重妃匹,严内治,定国本,教戚属”,“四者之道得则治国平天下在其中”  [8],每条之中首列圣贤之大训,参以前代史迹,可观政治得失。大旨在于正君心,肃宫闱,抑权幸,以为帝王正本澄源之道,宰驭百职,综理万事,随事而求其理。著述旨在期帝王贯通为治,致君尧舜,绝非空谈心性之论。

二、真德秀《书》学思想


真德秀《尚书》学多汇集前贤之说,尤其是遵从朱子之说,间参以己意,他在选取材料及对材料进行解释时有明确的价值判断,探求“二帝三王之心”成为真氏解经的核心观念。

(一)治《书》求“二帝三王之心”

真氏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读《书》宗旨。首先,读《尚书》不只为明了史实,关键在“求圣人之心”。他认同《书大序》所谓孔子订《尚书》百篇旨在“垂世立教”,“恢弘至道,示人主以轨范”,《尚书》之中“帝王之制坦然明白”,是后世人君的轨则。因此,提出“观《书》须要见二帝三王之道”  [9],反对看《尚书》“考历代之变”的史学观念,他引述朱子“世变难看,唐虞三代事浩大阔远,何处测度?不若求圣人之心。如尧则考其所以治民,舜则考其所以事君”  [10]之说,认同吕祖谦“《书》者,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皋、夔、稷、契、伊尹、周公之精神心术尽寓其中,观《书》不求其心之所在,夫何益?欲求古人之心,尽吾之心,然后可以见古人之心”  [11]之论。真氏寓个人观念于诸家之说中,可谓述而不作。求“圣人之心”涉及君如何为君,臣如何为臣。在真氏看来,《尚书》无疑包含着三代帝王圣化之道,是后世君臣行事的指南。以《尚书》证《大学》之条目,把《大学》化为圣人之道的依托,这是求“圣人之心”的典型反映。其次,读《书》绝非训诂之事,真氏引述前贤之说加以阐扬,读《书》是要把圣贤精神转化为个体的践行,张载所谓读《尚书》“只欲解义则无难”,但难得“胸臆如此之大”  [12]。圣贤所言可以直接指导我们的行为,朱子所谓《尚书》“熟而诵之,乃知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事无非切己者”  [13],又云:“尧之所以为君,舜之所以为臣,皋陶、契、益、伊、傅辈所言所行,最好绸缪玩味,体贴向自家身上来,其味自别。”又曰:“伊尹告太甲五篇说得极切,其所以治心修身处,虽为人主言,然初无贵贱之别。”  [14]真氏荟萃前贤论读《书》之旨是有选择的,选择时有明确的价值导向,“切己”“治心修身”“体贴向自家身上来”,所论这一切就是要把圣贤精神直接作为个体修身的指导。在真氏看来,“五十八篇之《书》无一语不及天,无一语不主敬”  [15],《尚书》所记皆是至理,是个体修身的典范。训解《尚书》无疑就是探寻修身和治世真理的心路历程,真德秀在《大学衍义》中阐释《尚书》诸条目的直接目的就是导君向善,同时也有对普通个体人格完善的要求。

(二)道统观与治平之道

真德秀以《大学》条目为架构而辑入《尚书》条目,虽其旨在致君尧舜,但无疑在事实上揭示了《大学》凌驾一切经典的构想,以《大学》“三纲领”“八条目”的修养路径致君尧舜。《大学衍义》虽为君王而作,但究其义理,亦可为常人完善自我之用。这种以条目为核心汇集经文并加阐说的方式,和注疏体式相较有了更大的灵活性,经书成了阐释自己思想的材料,这是受到了朱子《近思录》体例的影响。

真氏择取经文是相当慎重的,首论“帝王为治之序”,这是全书的大纲。条目下引《尧典》《皋陶谟》《伊训》三条经文,阐明《大学》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乃君王为治之序,明确《大学》思想之渊源。如《尧典》“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”至“黎民於变时雍”,谓此章“纪尧之功德与其为治之次序”,接着以《大学》思想阐释经义,谓“明俊德者,修身之事。亲九族者,齐家之事,所谓身修而家齐也。九族既睦,平章百姓,所谓家齐而国治也。百姓昭明,协和万邦,黎民於变时雍,所谓国治而天下平也”。本《大学》思想对经文做了阐释,这一阐释是承继朱子而来。又“克明俊德”用朱子“尧能自明其德”之训,以此阐明百姓如何昭明其德,“德者人之所同得,本无智愚之间。凡民局于气禀、蔽于私欲,故其德不能自明,必赖神圣之君明德为天下倡,然后各有以复其初。民德之明,由君德之先明也。夫五帝之治莫盛于尧,而其本则自克明俊德始”。以“气禀说”阐述圣凡之别,圣王能自明其德,凡人为物欲所蔽而失其本性,需圣贤教化而复其本性,是圣人有新民之责。由此推论“《大学》以明明德为新民之端,然则《尧典》者,其《大学》之宗祖欤” [16]!真氏又解《皋陶谟》“慎厥身修,思永。惇叙九族,庶明励翼,迩可远在兹”云:



  盖人君一身实天下国家之本,而谨之一言又修身之本也。思永者,欲其悠久而不息也。为人君者,孰不知身之当修,然此心一放,则能暂而不能久必也。常思所以致其慎者,今日如是,明日亦如是,以至无往而不如是,夫然后谓之永。……谨则常敬而无忽,思则常存而不放,修身之道备于此矣。然后以亲亲贤贤二者继之。九族,吾之屏翰也,必有以笃叙之使均被其恩。众贤,吾之羽翼也,必有以劝励之使乐为吾助。身为之本,而二者又各尽其道焉,则自家可推之国,自国可推之天下,其道在此而已。《中庸》九经之序,其亦有所祖欤?[17]

此一节表明君王修身为天下之本,又于“慎”“永”二字发明经义,修身当贯穿人的整个生命历程,“无往而不如是”,常存敬畏,常思不忘。真氏以“惇叙九族”为齐家之事,以“庶明励翼”为治国、平天下之事。“身为之本”则阐明了修身为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之本。“迩可远在兹”意谓自身及家,“自家可推之国,自国可推之天下”,这就是以《大学》“八条目”展开的阐释。真氏认为此一节为《中庸》“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,曰修身也,尊贤也,亲亲也,敬大臣也,体群臣也,子庶民也,来百工也,柔远人也,怀诸侯也”细究经文,真氏之说不无附会,但这一解说的意义在于把《尚书》和《中庸》联系在了一起,成为一个圣圣相传的精神谱系,以此确立了一个道统谱系。又解《伊训》“今王嗣厥德,罔不在初。立爱惟亲,立敬惟长,始于家邦,终于四海”,首以“此即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之序”概括一节大旨,此本《大学》“八条目”为论,接着阐释说:“人君之于天下当无所不爱,而立爱则自亲始。当无所不敬,而立敬则自长始。二者,爱敬之本也。本既立,则自家而国,以及于天下,无不在吾爱敬中者。苟无其本而逆施焉,则其爱为悖德,其敬为悖礼,岂先王出治之道哉?”  [18]爱亲敬长的家庭伦理是爱敬精神养成的根本,君王涵养此心而扩充之于天下,此为出治之根本。

真德秀“君王为治之序”之条引《尚书》经文凡三段,旨在阐明《大学》修、齐、治、平思想有其悠久的历史渊源,阐明君王治理天下之大纲,这里我们无疑可以看出修身是出治的根本,此道从尧、舜以来皆是如此。真氏在解释中会通《尚书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,阐明了圣贤一贯之精神。真德秀确信帝王治世有一贯之道,是所谓道统。真氏《大学衍义》一书有假经典以建立道统的要求。其解《大禹谟》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云:“人心惟危以下十六字,乃尧、舜、禹传授心法,万世圣学之渊源。”真氏本朱子“心传”之说,认为“朱熹之说最为精确”。接着阐释何为道心、何为人心。“人心”是发于形气之私的“声色臭味之欲”,为我所独有,如私亲、私恩之类。“道心”为根于性之“仁义礼智之理”,是人所同具  [19]。真德秀认为“圣人心法无以易此。经中此意极多,所谓‘择善而固执之’,择善即惟精也,固执即惟一也。又如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皆惟精也,笃行是惟一也。《中庸》明善,惟精也。诚身,惟一也。《大学》致知格物非惟精不可能,诚意则惟一。……孟子以后失其传” [20]。“惟精惟一”是圣人修养之根本方法,真氏疏通各经要语以为圣贤一贯精神。又解《大禹谟》“降水儆予”谓“圣帝明王之畏天省己类如此”,舜以水自儆,汤以旱自责,“汤之心即舜之心”  [21]。又解《立政》“文王惟克厥宅心”,以“宅心”为“文王之心法”,此即大禹所谓“安汝止”,尧、舜以来“累圣相传一本乎此”  [22],真氏力求于《尚书》中发掘历代圣贤相传之心法,以此为修身治世之根本大法。

真德秀于“帝王为学之本”取《尚书》以论历代圣贤实有相传之道,既是对理学家天理人欲、道心人心心性论的阐发,又是对道统观的勾勒。由《尚书》经文的解释,真氏论述了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一贯之道,又下连《大学》《中庸》思想,建构了尧舜以至孟子道统谱系,阐明了政治之盛衰系乎君王一身之道德,系乎君王是否明帝王之学。

(三)心性论与君师教化之责

自程颐提出“求二帝三王之心”的解《书》观念以来,求圣贤一贯之道就成了宋儒解经关注的重要内容。人的本质是什么?这是一切政治措施的出发点。真德秀确信人性本善,为治先当明人性,此为出治之根本。如解《汤诰》“惟皇上帝,降衷于下民,若有恒性,克绥厥猷惟后”论人性云:



  盖天能与人以至善之性,而不能使之全其性。能使人全其性者,君师之任也。……天之生民,莫不各赋之以仁义礼智之德,浑然于中,无所偏倚,是所谓衷也。自天所降而言则谓之衷,自人所受而言则谓之性,非有二也。然天之降于人者,初无智愚之间;而人之所受于天者,清浊纯驳,随其所禀有不同焉。必赖君师之作,顺其有常之性而开迪之。舜之徽五典,周之教六德六行,皆其事也。……成汤有天下之初即以此自任,臣故曰可谓知君师之职也。[23]


此一段旨在阐明天赋善性,真氏训“衷”为“中”,本朱子主张“‘衷’只是‘中’,便与‘民受天地之中’一般”的观点  [24],即天生民而赋之以仁义礼智之德,无所偏倚,初无智愚之别。而人禀受于天,清浊纯驳之气不同则有善恶之别,真德秀以“气禀说”阐释了人性之本善及人品性何以不同,这是改造现实人性的依据,也是人君出治的根本。天能赋予人以至善之性,但禀气不同而人不能全其本性,在现实世界里道德完善之君师必须肩负使人全其善性之责,君师顺人固有之常性而开迪之,成汤以完善百姓至善之性自任,“开万世性学之源”  [25]。真氏论“天理人心之善”旨在阐明人性之本善及君师教化之责。又解《仲虺之诰》“惟王不迩声色,不殖货利,德懋懋官,功懋懋赏,用人惟己,改过不吝”云:“淫声美色者,迷心之鸩毒,故汤弗迩之。珍货厚利者,害义之稂莠,故汤弗殖之。”欲望会遮蔽人的善性,汤“人欲消亡,天理昭著”无一毫物欲之累,所以能有德者加以官,有功者加以赏,行事“公平正大,卓荦明白”  [26],从人性论角度论述了汤之所以圣的缘由。又解《太甲》“慎乃俭德,惟怀永图”云:“太甲方以欲败度、纵败礼,心为二者所蔽……一旦处仁迁义而本心复明。”  [27]欲望、放纵会遮蔽人之善心。解《泰誓》“今商王受弗敬上天,降灾下民,沉湎冒色,敢行暴虐,罪人以族,官人以世,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,以残害于尔万姓”云:“受之恶众矣,而武王誓众乃以沉湎为首者。人惟一心,明则万善所从出,惛则众慝所自生。”  [28]商纣王为酒色之欲所蔽,故为恶多端,不祀神祇,不恤昆弟,崇长信使罪戾逋亡之人而肆毒于民”  [29],沉湎之祸至深至切,“万世人君皆当视为龟鉴”  [30]。人主之心一旦为物欲所蔽,其善性丧失,就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灾难。

真德秀阐明了人性本善,以及现实之恶来自物欲之蔽。人性之本善使君师教化成为可能,君师的道德垂范是教化成为可能的现实基础。真氏解《书》这一观念随处可现,比如以《洪范》“皇极”畴为“圣学之正传,君道之大体”,认为汉儒以“皇极为大中”,致使“箕子之本指”湮晦数千载而不彰,至朱熹始以“人君立至极之标准为言,使有天下者知其身在民上,凡修身立政必极其至,然后有以称其至尊至极之位” [31]。人君为天下道德之表率,要以德称位。又取《洪范》“九畴”之文,以为“治天下之常理,先后本末各有自然之理,非人之所为”,六十有五字而“天道人事无不该”,以“皇极”为中心,治世之法“原其本皆自人君一身始”,实为“万世蓍龟”  [32]。这一论述中包含对君王的道德训诫。真德秀论述最多的就是正君心以正天下,人君言行应当成为社会典范,君师有导民向善之责。其解《仲虺之诰》“王懋昭大德,建中于民”云:



  懋昭大德者,修身之事,《大学》所谓明明德也。建中于民者,以身率人之事,《大学》所谓新民也。中者,民性之本然,惟因物有迁,故失其正。圣人以一身为民之极,使望而趋之,皆归于中,此所谓建中于民也。  [33]


真氏以《大学》“明明德”训“懋昭大德”,以“新民”训“建中于民”。人之善性因物有迁,君王当发扬其光明之德以导民向善,以为万民之标准。

君王完善的道德是“建中于民”的前提,君王为权力之源,君王骄奢淫逸是导致政治败坏的根本,正君心是理学家治政观念的核心。《尚书》中充满了对君王逸欲的告诫,真氏借此鲜明地提出“治乱之源在人主之一心”的观点,君王能守法度、不纵逸乐则“其心正”,然后知“人之贤否”“谋之是非”“心志洞然,无一蔽惑,则于逆理逞欲之事自不肯为”,常忧勤不殆,常兢畏不荒,则“中国尊而四夷服”。益以正君心戒舜,实为“自古圣贤传授之要法”  [34]。解《皋陶谟》“无教逸欲有邦”云:“人主一身,天下之表倡也。故当以勤俭而率诸侯,不可以逸欲教有邦。”真氏对君王行为的后果深有警惕,“逸欲之念少萌于中,则天下从风而靡”  [35]。又大禹戒舜“无若丹朱傲,惟慢游是好,傲虐是作。罔昼夜额额,罔水行舟,朋淫于家,用殄厥世”,真氏认为丹朱之恶多端,骄怠为“众慝之源”,“朱惟骄怠,是以骋欲。禹惟敬戒,是以忘私。其言之于舜,亦以戒舜” [36]。舜之群臣不废规儆,益以怠荒戒,皋以逸欲戒,禹又以傲虐戒,即使如舜之圣也不敢忘操存之功。

“天理人心之善”阐明了教化的可能,以及儒家伦理的先天性。“天理人伦之正”旨在阐明儒家伦理纲常有深厚的渊源,以及对维护社会秩序有重要意义。真德秀从《尚书》中阐发了父子之亲、君臣之义两类“天理人伦”秩序,结合其他经典论列“长幼之序”“夫妇之别”,由此而构成儒家“五常”伦理纲常。物欲对人性的遮蔽是现实之恶的根源,正君心而正天下就是真氏沿朱子思想所制定出的治政方略。

(四)主敬涵养的修养论

圣贤一贯之道就是以义理之心控制欲望之心,这涉及宋儒最为关注的修养论。充满欲望的人心“发如铦锋,如悍马,有未易制驭者”,所以危险。“道心”则“发如火始然,如泉始达,有未易充广者”,所以幽微。人生是以道心驾驭人心的历程,“惟精惟一”就需“平居庄敬自持,察一念之所从起,知其为声色臭味而发,则用力克治,不使之滋长。知其为仁义礼智而发,则一意持守不使之变迁”。明辨心之所起是为欲,还是为理,如此则“理义常存而物欲退听,以之酬酢万变,无往而非中”。又谓“主于中则曰道心,形诸用则曰中道”,“中”存于心为“道心”,形于用为“中道”。就人主一身而言,以人心为主而无以裁制,则物欲日滋而为桀纣。以道心为主则理义日充,则为尧舜 [37]。涵养本心需要察识心萌动之初是善是恶,“人之一心,静而后能动,定而后能应,若其胶胶扰扰,将为物役之不暇,又何以宰万物乎?……心惟安所止,故能为万事之枢纽。……几微之不察,则喜怒哀乐有时而失节。治安之不戒,则盘乐怠敖有时而或肆。……曰安止,曰几康者,圣人养心之要法”  [38]。此解《益稷》“安汝止,惟几惟康”之言,“止”原本指行为,真氏以为不动之心,指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,此时心是纯善的。“几”,传统训为“几微”,真氏以为“念虑萌动之初”,指“已发”而言,此时“喜怒哀乐有时而失节”,则需详加察识,辨其失节与否。真氏假此阐释“圣人养心之要法”,察于几微则喜怒哀乐不失其节,戒于治安则般乐怠敖有时或肆,则心得其养。这是朱子“发处固当察识,但人自有未发时,此处便合存养”  [39]。察识“已发”而涵养本心,这无疑是朱子学修养论之要义。

正心修身为治世之本,而涵养本心非一蹴而就,是一个日新又新的积累过程,历圣同然。如解《说命》“道积于厥躬”云:



  道积于厥功,积犹积善之积,今日造一理,明日又造一理,今日进一善,明日又进一善,持久不替,则道积于身,身即道,道即身,浑然无间矣。  [40]


真氏指出成德无疑是积善的过程,涵养德性是一个明理进善的过程,终至道与我合一的境界。真氏解《仲虺之诰》“德日新,万邦惟怀。志自满,九族乃离。王懋昭大德,建中于民”云:



  日新,则日进一日,尧、舜兢业之事也。自满则日怠一日,后世人主不克终之事也。治乱之分在此而已。懋昭大德,即所谓日新其德也。懋者,欲其常勉。昭者,欲其常明。此心无时而不勉,则其德无时而不明。  [41]

德性的养成是一个日新其德的过程,真氏解释关注“明明德”的过程,“心无时而不勉”“德无时而不明”,这是一个精一的历程。真氏以为“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”“德惟一,动罔不吉。德二三,动罔不凶”“终始惟一,时乃日新”“德无常师,主善为师。善无常主,协于克一”,数语乃伊尹告太甲修身之精要,他阐释说:



  不纯乎善而人欲参之,不常乎善而人欲间之,则二三其德,则动无非凶矣。……终始之间常一不变,则德日以新矣。[42]

味真氏之解“一”有纯一、专一两个意义:“纯一”则无人欲之私间杂,严辨公私理欲,是“惟精”之事;“专一”则终身执守不殆,是“惟一”之事,如此德方能日新精进。真氏于《咸有一德》中选取了如何进德修业的经文,并从如何操存本心的角度加以阐释。真氏论涵养功夫,《尚书》中凡所谓心者,皆会通而阐释之。如《立政》“文王惟克厥宅心,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,以克俊有德”,“宅心”蔡沈训为“三宅(常伯、常任、准人)之心”  [43],经义谓文王能充分信任三宅,这是符合经本义的。真氏本修养论阐释云:



  心犹水然,挠而浊之,不见山岳,渊澄弗动,毛发烛焉。惟至公可以见天下之私,惟至正可以见天下之邪,惟至静可以见天下之动。文王之用人所以皆适其当者,由其能宅心之故也。  [44]


真氏训“宅心”为“安心”,认为文王唯能安定其心,故所用常事、司牧之人皆有贤德,“宅心”乃用人之本,“宅心”就是排除私欲对本心的扰动,使心能至静至正,如此方能照彻事理。

“主敬涵养”是复其本心的功夫,圣贤修德以敬为首,尧之“钦明文思”“允恭克让”,舜之“温恭允塞”,禹之“祗台德先,不距朕行”,皆圣王“修己之敬”的明证。真氏以“敬”为“一心之主宰,万善之本原”,“圣人之敬,纯亦不已,即天也。君子之敬,自强不息,由人而天” [45],圣贤修身以敬为主,敬则进进不已而与天合其德,后世人主欲师古帝王则当于主敬处用力。真氏认为“隆古君臣之间讲论政治,无一事不本于天,无一事不主于敬”,《皋陶谟》所谓“天叙有典,敕我五典五惇哉!天秩有礼,自我五礼有庸哉!同寅协恭和衷哉!天命有德,五服五章哉!天讨有罪,五刑五用哉!政事懋哉懋哉!天聪明,自我民聪明。天明畏,自我民明威。达于上下,敬哉有土!”在真氏看来,皋陶与舜之言反映了“君臣一心,恪奉天职”,“民心所在即天心” [46],政事之施为皆顺天道,有民社者必然敬顺天道。汤“顾天之明命,以承上下神祇,社稷宗庙,罔不祇肃”,常瞻顾天命而不敢斯须间断,“汤惟敬天,天亦眷汤”,故“任抚安万民之责”  [47]。此乃伊尹以汤敬天得命告太甲,欲其法天以敬天。敬天道不是对上天的宗教性敬畏,其核心是敬德,也就是修德以应天命。真氏在对敬天命的阐释中,更关注的是修人事,认为“盖敬则仁,不敬则私欲贼之而不仁矣。敬则诚,不敬则私欲杂之而不诚矣”,“主敬”则能诚、能仁,此则“万世人主皆当取法”  [48]。“主敬”是涵养本心的关键,也是帝王出治的根本。真氏谓《召诰》一篇之中“言敬者凡七八,曰呜呼曷其奈何不敬,曰王敬作所,曰不可不敬德,曰王其疾敬德,言之谆,望之切”,召公以敬天命反复叮咛成王,“天无心,以民为心” [49]。对天命的敬畏实际上是对个人道德修养的敬畏。

三、真德秀《书》学影响及评价


元人王天与赞美真氏《书》说云:“《西山先生读书记》纂三十余篇,《大学衍义》讲数十余条。愚尝稽首敬叹曰:‘古今传《书》者之是非至晦庵先生而遂定,晦庵先生折衷传《书》者之是非,至西山先生而愈明,学者不于二先生乎据,将焉据?’”  [50]王天与解《书》先引汉、唐二孔氏之说,次收诸家传注,而一以朱子、真德秀为依归,对其后《尚书》颇有影响。真氏对《尚书》的理解基本是遵从朱子和蔡沈,从字词训诂到义理发掘都是依据朱子的思想,从这一点来讲,真德秀对朱子学的推广传扬及经典化有不可磨灭的贡献。若从《尚书》学史的角度来考辨真德秀《书》学的价值,可以确定的是真德秀对《尚书》的解释基本上是本自朱子和蔡沈,创见性明显不足,全祖望谓其“依傍门户,不敢自出一头地,盖墨守之而已”  [51],是比较公允的评价。

但从思想史的角度看,真德秀以《大学》为框架解《尚书》,这是最典型的学术政治化,《大学衍义》创作的目的是致君尧舜,真氏以《大学》为历代君王行事轨则,《尚书》及经史一变为《大学》条目的衍说。其《尚书》学的最大价值是以《大学》为根本重建一个经学体系,这是《大学》完全经典化的产物,标志着《四书》新经典体系牢笼一切的时代新思潮。《大学》条目涵盖一切经典的体系,同时也阐明了《易》《书》《诗》《礼》是《大学》思想的源泉,由此建立起一个圣圣相传的道统谱系。真氏对《尚书》思想的解释完全承自程、朱,作为为君王修身治世所做的书并为理宗嘉纳,真德秀对程、朱理学成为正统思想有巨大贡献,程、朱理学已然成为时代核心思想。

1.脱脱:《宋史》卷三百九十三《詹体仁列传》,中华书局,1985,第12021页。

2.黄宗羲原著,全祖望修补:《宋元学案》卷八十一《西山真氏学案》,中华书局,1986,第2708页。

3.晁公武著,孙猛校证:《郡斋读书志校证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0,第1093页。

4. 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十四,朱杰人、严佐之、刘永翔主编:《朱子全书》第14册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安徽教育出版社,2002,第420页。

5.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十四,第422页。

6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序》,朱人求校点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0,第1—2页。

7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序》,第6页。

8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序》,第2—3页。

9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影印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总第705册,台湾商务印书馆,1986,第707页。

10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第708页。

11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第708页。

12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第707页。

13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第707页。

14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第708页。

15.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二十三,第709页。

16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一,第9—10页。

17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一,第11页。

18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一,第12页。

19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26页。

20. 真德秀:《西山读书记》卷三,第80页。

21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十九,第457—458页。

22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31页。

23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五,第67—68页。

24.黎靖德编:《朱子语类》卷七十九,《朱子全书》第17册,第2691页。

25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五,第68页。

26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一,第496页。

27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四,第544页。

28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二,第512页。

29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三,第521—522页。

30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二,第515页。

31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十一,第174页。

32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33—35页。

33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29页。

34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一,第494页。

35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一,第494页。

36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十一,第495页。

37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27—28页。

38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27—28页。

39.朱熹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十二,朱杰人、严佐之、刘永翔主编:《朱子全书》第21册,第1420页。

40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三,第41页。

41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28—29页。

42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30页。

43.蔡沈注,钱宗武、钱宗弼整理:《书集传》卷五,凤凰出版社,2010,第220页。

44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,第31页。

45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十八,第442页。

46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十八,第446页。

47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十八,第447页。

48.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十八,第448页。

49. 真德秀:《大学衍义》卷二十八,第450页。

50.王天与:《尚书纂传序》,纳兰性德编:《通志堂经解》第6册,广陵出版社,2007,第299页。

51.黄宗羲原著,全祖望修补:《宋元学案》卷八十一《西山真氏学案》,第2696页。

the end

编辑:罗琴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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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标题:真德秀《尚书》学研究发布于2023-10-30 17:04: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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